1972年,派拉蒙高层看中了一部讲述意大利黑帮的通俗小说,决意将之改编为洋溢着浓厚民族与地域色彩的大作,于是请来了意大利裔导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就此诞生...
1972年,派拉蒙高层看中了一部讲述意大利黑帮的通俗小说,决意将之改编为洋溢着浓厚民族与地域色彩的大作,于是请来了意大利裔导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就此诞生了《教父》。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个班底相当于一位河南导演,带领一干河南演员,凭借仿佛自恶魔契约交换而来的非凡组织力,拍摄了一部说河南话、做河南事、有大量场景设置在河南的河南电影,最终令大批良家观众在走出电影院的刹那就恨不得投身黑道:『做河南黑帮真酷!』
不妨说,《教父》堪称是按照自己的标准重新定义了什么是『酷』 鉴于我们所能想象到的最酷的事莫过于此,也便毫不奇怪它能跻身经典之列:直至今天,每当卫道士们批评《老炮儿》等片三观不正时,认为此类讨论荒诞不经的人们往往会在反驳时祭出《教父》。然而,以浪漫手法描绘黑手党高层,恰恰是由《教父》发扬光大的犯罪片『传统』。所以,《教父》的三观到底是什么?
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三观』一词的风行,源于议论角色的私德乃是观影过程中的重要活动,绝大多数观众真正想从电影中获得的,无外乎是爱与恨、婚与恋、意淫与脑补;更何况人类社会从未在真正意义上扯下名为『道德』的遮羞布,约炮、包养、嫖娼、群P、SM当然早已成为了『正常』的现象,可名人从事此类活动的消息一旦被爆出,仍是大众舆论中不折不扣的重磅丑闻。
于是在《教父》中,『三观』成为了导演的棋子,每当科波拉希望你喜欢一个角色时,『渣男』将会成为全世界距离该角色最远的名词 维托因地头蛇作梗失去了杂货店的工作,面对生计无着的巨大挫折他带回家的却并不是怨气,而是满面笑容和一个梨;家族骨干成员克莱门扎在临出门前听从了妻子的指示『给家里带点奶油煎饼卷』,接下来便在谋杀现场指挥杀手『把枪扔下、把煎饼卷带上。』;懦弱的二哥弗雷多沉迷女色,暴躁的大哥桑尼包养情妇,而能力杰出的迈克尔和汤姆哈根皆是『正人君子』。
鉴于许多观众默认了『私德好的人就是好人』,指向性如此明显的设定自然能在这批观众心中将『教父』的立场正当化。可是,私德再好的黑社会也依旧是黑社会,两代柯莱昂教父之所以能吸引到数量巨大的良家粉丝,另一个原因是家族的主要业务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烧杀抢掠』 除了名载影史的杀人大清洗段落和维托年轻时的『小偷小摸』,他们的其他罪行几乎没有被正面地展现出来过。一个并不算太『黑』的黑社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如《教父2》中所展现,老教父维托崛起于法制并不健全的混乱年代,他的揭竿而起在本质上是罗宾汉式的杀富济贫。以他为代表的欧洲移民不具备在城市中谋生的文化水平和技术能力,既要遭受地头蛇的欺压也要忍受美国本地人的歧视,所以不信任法律而信任『老乡』,继而组成『帮派』来保护自己、从事商业活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发展得好的帮派吸收发展得一般的帮派,大的帮派吞并小的帮派,如此循环往复,便形成了柯莱昂家族的庞大产业。很难说他们是黑恶势力 坦白讲,单单根据电影中的描述,柯莱昂家族为民众带去的更多是繁荣与稳定。
然而,维托是个很典型的『卡里斯玛型领袖』。他的绝对威望虽然在他在世时促成了家族的飞速发展,可是由于无法被继任者复制,所以导致了他过世后组织内外的巨大动荡。另一方面,由于经济的发展、教育水平的提高、民主与法制的健全,柯莱昂家族『势力范围』内的民众也不再像以往那样仰赖『教父』,于是到了二代教父迈克尔的时代,柯莱昂家一方面努力运用金融和政治手段『漂白』家族事业,另一方面则与更罪恶的腐败做着斗争 堂堂警长和『不道德』的黑帮勾结,参议员虚荣伪善、过河拆桥,甚至宗教界人士也是心狠手辣、贪得无厌。
因此若以当今的流行语来描述,柯莱昂家可谓是『没有作太多的恶』。他们策划谋杀,却并不滥杀无辜;他们的起家靠得是在禁酒年代贩卖私酒,但禁酒令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们开设赌场,但即使你联想到了下载网站上经常蹦出的六合彩弹窗,也很可能会认为这是种并不该被法律禁止的高逼格娱乐;他们不仅不胡乱玩弄权术,更屡屡因『盗亦有道』陷入被动境地;他们致力『救救孩子』,拒绝参与利润丰厚的贩毒业,对被电影业主力消费者 中产清新观众所不齿的色情业也没什么兴趣;他们变成黑社会,是因为有些东西比他们更恶。
在《教父》和《教父2》登场的年代,『总统靠欺骗上位』的水门事件及各式挑战传统的民权运动,令人们开始怀疑道德已滑坡并怀疑『道德』;越战泥沼、高失业率和高通胀率,则多少在人们心中埋下了『看不到希望』的惨淡,更容易认为社会不公 《教父》中公职人员的形象之所以如此负面,多少也是上述背景下大众心理的投射:人们怀念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教父贤治,维托柯莱昂俨然成为了蝙蝠侠般的正义主持家、地下拯救者。
如果说《教父》美化了黑手党,答案是肯定的 这种简直活在《新闻联播》中的『犯罪家族』究竟是否存在过,是很令人起疑的:毕竟,历史上的老教父原型卢西亚诺一生花天酒地,年近七旬时还感染了梅毒;在听说史上最残暴帮匪头子阿尔卡彭的死讯后,他于豪车后座失声痛哭:『他可是个好人啊!』所谓『白道』当然是十分黑暗的,但解决问题的方法,难道是在『黑道』吗?
《教父》是在像它的忠诚致敬者《疯狂动物城》一样,直白地表示『政府不可靠、不如找黑道』吗?事实上单看《教父1》,很容易觉得它是在赞叹黑社会惊人的团结、卓越的复仇、高效的运作,相比之下讲求『程序正义』的『正常社会』简直无比脆弱。仿佛是为了修正这一印象,科波拉在《教父2》中将『虚无』二字展现到了极致 迈克尔经过重重斗争才维护住了『家族』,代价则是彻底失去他最看重的『家庭』,原本属于理想主义的双手沾满了血污,他将用余生的每一秒钟去质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第二部中占据重要戏份的小个子犹太人海曼罗斯,也失去了一切。他与维托柯莱昂乃是在禁酒时代一起征南闯北的搭档,结果却是要与维托的儿子彼此算计、以命相搏;他在古巴一手建立起了足以被写入历史教科书的娱乐帝国,但这份产业却随着卡斯特罗革命的成功灰飞烟灭 他的原型乃是以极度长远的构想闻名于世的黑手党头号智囊梅耶兰斯基,这是一位虽然没有太多机会受教育、却对学习非常热衷,尤为喜爱莎士比亚戏剧和背诵林肯总统《葛底斯堡演说》的长者;在梅耶身故后,大批传闻表示他的秘密资产高达三亿美金 『没有了!』他的家人回答,『他的全部资产都葬送在了古巴!』
《教父2》中,『移民及移民后裔』成为了重要的主题,他们夹杂在回不去的故国和并没有完全接纳自己的美国文化之间,对身份、地缘充满焦虑。事实上,与其将《教父》当作一出『犯罪很酷』、『黑手党很帅』的童话,不如将它当作科波拉对美国移民家庭命运的缩写。迈克尔身为退学入伍、对『美国』充满热情的二战英雄,却只会得到参议员这样的评价:『我不喜欢你这类人。我不喜欢看到你油头粉面、穿着纯丝的西装假装是位正直的美国人。我是和你做生意,但事实上我鄙视你的假面具和你那种不择手段向上爬的做事方式。你和你他妈的整个家族。』海曼罗斯,以及梅耶兰斯基,则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渴望回到以色列『落叶归根』 当然是遭到了以色列当局的拒绝。
分析经典是为了创造新的大作。那么,怎样拍摄一部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教父》呢?在社会变迁了如此之多的当下,恐怕并不是将《教父》翻拍一遍那样简单。《教父》的关键元素,是私德完美、魅力无限的主角,一度满怀理想、踌躇满志,在并无法制可言的蛮荒地带,建立起自己的秩序,为了维护它而付出越来越高昂的代价,随后步向幻灭 放到今天,这其实会是段互联网创业的故事。而且,考虑到传媒技术的发展令电影业早已不复七十年代的辉煌、继而将叙事艺术的精英从电影业转移到了电视(网剧)业,所以今日的《教父》更可能以电视剧的面貌呈现。
从这个意义上说,最适合与《教父》相提并论的,并不是怀旧风浓郁的黑帮历史剧《大西洋帝国》,而是HBO的当红喜剧《硅谷》。两部作品之所以在气质上的反差巨大,在于《硅谷》依旧是按照刻板的印象和戏谑的笔调,将程序员塑造成了饥渴木讷、有强迫症的单身汉,而非像《教父》般以史诗的笔法塑造出人人皆仰慕的『完人』。
但更具积极意义的是,如果说《教父》对『生存』给出的是极其消极的答案 倘若不在这个黑吃黑吃黑吃黑吃黑吃黑的世界中也变成『黑』的一部分,柯莱昂家也会被更大的『邪恶』吞没,《硅谷》则在竭力证明讲求商业道德的创业团队,虽然会收获一些来自长者的教训,可是凭借杰出的技术和优秀的配合,仍然是可以在竞争激烈(当然,有些人更喜欢的形容词是『弱肉强食』)的商业社会中奏起凯歌。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可以看到一部真正『三观端正』的史诗电影:高智高才、并不猥琐、不缺情商、更遵守商业道德的程序员,率领着自己的黑客组织,为『让人类社会变得更好』这一伟大目标,做出一点点微小的贡献。